“这本书是什么?”郑公公惊觉身体的变化,却又舍不得停下,他贪求更强烈的感受,于是凝神读书。
没想到,此念一生,那种通身真气周流的感觉骤然消失,四肢的沉重感又回来了。
郑公公后悔莫及,忙将《十牛图》翻回第一页再读,却已找不回那种境界了。
此时,正好忠儿也领了知客僧来带他去用膳,郑公公乘机询问《十牛图》来历,以及写诗的普明禅师是何等人氏?
知客僧腼腆的回道:“在下只知此书乃助人禅修,流传甚广,民间多有善人印赠,在下才疏学浅,不识普明禅师何人也。”
郑公公满腹疑云,又不想询问吕寒松,怕被他得了便宜,不禁心中恼恨。
义父教他一百零八式拳路,却不说明运气之理,更不说出拳路名称,令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,直到吕寒松教他青城十八式,还教他打坐行气之法,略说些经络之理,他才有了粗浅的了解。
话说回来,义父不说明也有他的道理,因为阿发只要求活到长大,义父压根儿不想展露武功,所以他只求阿发能练武强身,不求他在武术上有何发展。
不想当年的小阿发,日后竟在东厂举足轻重,还杀人不眨眼,这恐怕是王用始料未及的。
郑公公再翻开《十牛图》,赫然想起刚才知客僧的话,忖道:“这本书是手抄本!”知客僧说此书多有善人印赠,若此书能令人阅之而得气,岂非全天下都有内功高手?
然而手上这本是手抄而非印本,可见不是坊间俗本,然而是何人所抄?为何而抄?与印本有何不同?郑公公将问题存在心上,不动声色将书收好。
用斋后,他与忠儿回到外东厂衙署,锦衣卫千户左尚武已在偏厅等候,一脸急着领功的样子。他知道,左尚武必定是要报告昨晚所见来了。
左尚武说蒙指挥当晚怎么阻止他杀害周大同,又怎么将他调开,不让他参与运书工作,“更狡猾的是,”左尚武瞪目道,“蒙指挥还在一个时辰后偷溜回周家宅院,大肆搜索,我还亲眼看见他拿走了几本书和卷子。”
郑公公不作声,故作一脸深虑的模样。
“还恳请公公不要说破,否则蒙指挥可能会对属下不利。”
郑公公心里冷笑两声,他没告诉左尚武,蒙指挥不但来报告过了,还将找到的书悉数交给他。
虽然如此,郑公公依然赞扬他有功劳,暗示将来必有升迁良机,让他甘心受用。
看倌需知,此乃骑驴之法,吊一根大胡萝卜于驴前,虽咬不到,刁驴又岂有不任由摆布的?
郑公公正是用人之时,他需要左尚武的知识:“左千户,我有一事请教。”
“惶恐!”左尚武慌忙道,“公公问便是,怎能说请教?”
“你可知冯胜?”
“是广胜镖局的当家吗?”
郑公公颔首道:“你认得?”如果相熟,就不方便办事了。
“与他手下镖师喝过几杯,不算认得。”事实上是左尚武以锦衣卫身份作威作福,硬向他人讨酒喝的。
“你可知冯胜擅于何种兵器或武功?”
这可问倒左尚武了:“属下委实不知,若公公意欲知道,我可以去探查。”
“很急。”
“这……”
“你只有一天,明日早朝后,午时正刻之前,我要知道。”
左尚武硬着头皮:“属下鼎力去查!”
言毕,赶紧告辞。
郑公公这么急,想必又有大事,可今天要回锦衣卫衙署办事,还排了班看守监狱,他得尽快去侦查才能向郑公公交差。
郑公公一面翻看文档,一面盘算明晚抄查广胜镖局的布局。
明晚月圆,是杀冯胜的良辰吉日。
对不起他义父王用的人,已经一个个魂归黄泉,眼下只剩冯胜了。
他不断想起王用在“安乐堂”临终的画面,王用病得瘦骨嶙峋、两眼深陷、气若游丝,连阿发好不容易弄来的汤药都吞不下去。
明明是铁打的汉子,怎么落得这个田地?
阿发想起义父说过:“我王用自问一生没对不起人,无奈总是劫难连连。”
先是“混堂司”佥书太监丘京诬谄义父,说他犯了在宫中不准讲方言的严例,害义父被打寿杖,义父有底子,凭着一股内气,内伤不重,复原得也快。
丘京心有不甘,勾结“司礼监”六科廊掌司太监李兆元派义父去“更鼓房”,宫中犯事者会被派去更鼓房打更,这里是专门累死人的地方,没吃没喝,夏暑冬寒,被宦官们视为绝命之途。
但义父没被整死,熬到刑期满了,羸弱的回到混堂司,如常工作,夜晚偷偷练气,不久又复原了。
丘京、李兆元等人心中纳闷,王用怎么整不死?
王用不加入任何一个宦官派系,不缴纳敬奉司礼监太监的例钱,不向上级打小报告,这么不识抬举的一个人,为何整不死?
阿发也很纳闷:“义父,您一身绝技,为何不向他们报仇?为何不用来挣得更高的地位?”
他觉得义父犹如深藏珠玉而不露,实在是暴殄天物,有这般能耐,理应扬名立万才是。
“荣发呀荣发,你未涉足江湖,岂知义父之心?”
王用告诉他一个故事,一个他原本没打算要说的故事,一个他原打算随他入土不再令其流传于人间的故事。
他这番起意讲出这个不想说的故事,有分教:万念本自心起,心为无明所生,口中虽无恶意,言下血流成河。
不说还罢,这一说,引发了十年后冯胜家破人亡,男丁充军,妇女没入乐户,沦为军妓或歌伎,造孽无端。
原来王用出自世代出朝官的洛阳王氏,自幼熟读医书,深谙经络之学,又习得家传“探花掌”,以及曾祖父于少林所学之“八仙迷阵拳”,十八岁乡试虽未中举,却颇受考官好评,父亲因其文武兼优,因而传其绝学“梅花穴手”。
十九岁恰逢流民作乱,闯入王家,王用以单人击倒五十余名流民,名震洛阳,一时志得意满,豪杰交往络绎不绝。
王用年少得志,眼中不可方物,自恃武势高强,常为人出头,以为英雄行径。
其时天下纷乱,内忧外患加上天灾,许多遭到兵燹水旱的府县,居民纷纷逃走,尤其洛阳东南的安徽地方连年流民四窜,其流民更是以“凤阳歌”、“凤阳花鼓”等名满天下,几有凤阳专出流民乞丐的误解。
某年又逢安徽大饥,洛阳城内外流民众多,偷抢之事时有所闻。
王用听说流民聚众闹事,而且还是在当地强豪朱士雄宅第门前滋事,朱士雄正巧是他诸多拜把兄弟之一,王用当然义不容辞赶去帮忙。
到了朱士雄家,只见十多名流民在喧叫,用力拍门者有之,往墙后抛石块者有之,也有人在门前拉屎撒尿的。
王用见之大怒,冲上前去,不由分说先拎起一名流民:“此地尚有王法!尔等竟敢光天化日之下闹事?”
流民见同伴被抓,作一声喊冲向王用,但又岂是王用对手?
王用如搏婴儿,挥掌运拳,将他们全数打倒在地,只余一名老者,瑟缩在墙边发抖。
王用向老者怒道:“你们可知这是何人宅第?岂可胡来?”
老者身后发出一声冷笑,冷笑声十分稚嫩,王用一楞,见老者后方走出一名孩童,衣衫褴褛,不过十二岁年纪,老气横秋的说:“老子只知这是下三滥人的府上。”
王用听了,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好:“这小乞儿,谁教你胡说?”
“不是胡说,是我亲眼所见。”
“这朱士雄大人是地方上的……”王用尚未说完,小男孩已一扑而上,口中作喊:“你袒护那厮,也不是好人!”